10年前,他为了找出全上海最棒的小笼包,带着一套电子数显卡尺和一个电子秤,花费18个月,走访52家小笼包店,测量了数百只小笼包。每一只小笼包,都被沈恺伟用剪刀小心地剪开面皮,测量面皮的厚度、肉馅的重量、汤汁的量,以及每只小笼包的总重量,再一一记录在纸上,出版了《上海小笼包指南》——一本被沈恺伟称为“针对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小笼包的世纪面貌做出的伪科学考察记录。”
沈恺伟的小笼包指南火了,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出名,媒体、餐饮协会等等找到了他,冠以他“痴迷小笼包的老外”的称号。一年年过去,沈恺伟从一开始“对中国一无所知”“以为自己大概会待一年,也许更短”,到后来希望“签证官先生,再给我多一些时间”。十八年,他目睹了中国城市的变迁,见证了一些职业的兴起与消失,同样,也记录着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生活的感悟。这些偏个人情感与私人化的感受,被他写在了最近出版的新书《洋盘:迈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笼包》里。
书名“洋盘”,四川方言中,洋盘有洋气、拉风的意思;上海方言中,则指外来人不太了解本地习俗。若循“林盘”之意,还可以解释为“洋人聚居地”的意思。这很像沈恺伟来中国时感受到的“泡泡圈”。
“泡泡圈”,是沈恺伟给在中国的外国人们形成的小圈子取的名字。在中国的那些意大利餐厅、进口超市、法国幼儿园、英国医生等等之间,形成了影子一般的泡泡圈。
当初刚刚抵达中国的沈恺伟,“生活很奇怪”。尝试在家里做饭,却搞不懂为什么食杂店里会卖6种不同的鸡;搞不懂为什么邻居老阿姨,会把活螃蟹塞进黄酒罐里放几个月,让它们“像医学标本一样漂浮在浑浊的液体中”……
来中国大约一年后,他的朋友把他拉进了“泡泡圈”——拉进了圈内的餐厅、俱乐部、夜生活和各种服务,告诉他在哪里可以买到熟悉的食材,如何在半夜叫一份披萨。沈恺伟说,泡泡圈是他们的舒适区,是外国人彻底“融入中国”之前的保留地,“是一个位于我们自己的祖国和中国之间的中间地带。”
泡泡圈里很舒适,虽然身处中国,但仍然可以舒适地使用母语交流。在沈恺伟看来,语言障碍只是泡泡圈最显而易见的边界,文化泡泡圈才更加重要,宗教的、地理的、种族的等等,只要在泡泡圈里,就可以身处异处,但仍然使用当初的习惯与价值观。
“这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”沈恺伟说,因为它与故乡相连,所以有很多人会被困在其中几十年,永远融入不了中国,成为困在夹缝中的异乡人。“我有朋友已经来中国20多年了,但他一点中文都不会说。他们不会在饿了么或者淘宝上面买东西,也不和邻居说话,他们生活在相异世界之间的奇异地带。”
在泡泡圈里生活的日子里,沈恺伟逐渐了解到“泡泡圈”内的生活是多么层次分明与错综复杂——因为身在异国他乡,“外来者”们也需要再寻找一个“他者”,来帮助他们感受到归属感,所以如果要生活在这里,就要遵循一些不需要言说的规矩。
他们有三套方法,来划分出泡泡圈里的“等级”:来中国越久越“高阶”,中文说得越好越“高阶”,以及职业的“鄙视链”,比如商人是最“高阶”的职业,媒体、广告、公关、设计等其次,鄙视链最低的是英语老师,因为他们除了会说自己的语言,没有其他技能(沈恺伟说,这是不对的,也并不是他的个人观点)。
但这套公式使用起来,其实更加复杂,比如来这里3年但中文很好的英语老师,比来这里20年却只会基本中文的商人更有“社会资本”,“说明它把所有时间都耗在泡泡圈里了。”
“我刚来的时候,它还相对较小。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、和他们成为朋友,是一件容易且很自然的事情。后来,外国人的数量呈爆发式增长,泡泡圈开始分化成不同的‘子泡泡圈’。”意大利人泡泡圈、西班牙人泡泡圈、法国人泡泡圈、美籍华人泡泡圈、美国人泡泡圈等等,不同“子泡泡圈”的人会去不同的餐厅、酒吧、俱乐部,认识别的子泡泡圈里的人开始变得困难。沈恺伟察觉到,自己“不仅在中国成了一个局外人,在泡泡圈内部也成了一个局外人。”
食物,成为了他与中国之间的桥梁。让他感兴趣的并不是味道如何,而是成为他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语言。“美国人所说的‘中国菜’有很多特点——不健康、美味、疑似粤菜、中国移民努力适应美国人糟糕的饮食习惯的结果、不正宗、便宜……另一方面,我们在中国吃到的中国菜,是很复杂的。”
沈恺伟想要透过食物的镜头去。“中国菜在‘吃’这方面可以教给世界很多东西:从‘口感’的重要性,如何用较少的肉也能做出令人满意的佳肴,到如何吃得应季、吃得有当地特色,如何吃得营养、健康。这些现在在西方都是非常重要的话题,对此,中国可以提供很多答案和见解。”
“我不求认同,只求想法。”对于沈恺伟而言,最不惦记的就是滋味。自己喜不喜欢吃海参根本无关紧要,但中国人重视海参的事实更加重要,“我也不在乎海参的味道如何,我想知道人们怎么会想去吃海参,这能让我明白他们有怎样的世界观。”
拿小笼包来说,一直关注着小笼包的沈恺伟说,小笼包的制作标准提高,很容易看出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,“但那些最受欢迎的店反而体现出上海人的,他们十分珍视‘小时候的味道’,在他们看来,这种味道在城市几十年的巨变中已经丢失了。”
沈恺伟还专门去兰州某职业培训学校学习拉面,除了学习揉面、撕面、捣面、搓条等等拉面技术之外,他也采访学生、管理者与面馆老板。比如有些学生对未来充满期待,希望学成之后能自己开店;有学生患有眼疾,拉面时候一只眼几乎看不到面条;还有学生坦白说自己根本不喜欢拉面,就只是为了糊口前来学艺。无论理由为何,沈恺伟发现,大多数人都是来自贫困家庭或地区,或是学业不佳,才希望有一技傍身。
沈恺伟经常旅行,寻找一些新奇的体验。比如在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公园的热带餐厅里吃的蓝孔雀(人工养殖蓝孔雀,可食用,绿孔雀才是濒危物种)。令沈恺伟困惑的是,这家公园的主要景点,其实就是活孔雀:“把公园的卖点端上桌、把幸运的象征煮成一道菜,有没有顾虑?”
餐厅经理十分坦然,说养孔雀的初衷并不是宰杀,而是为那些已经不能工作的孔雀开辟了另一种用途。沈恺伟后来对这套说法深以为然,他采访了许多当地人,发现大家对吃孔雀的看法五花八门,有卖家禽的小贩说孔雀太漂亮,吃不下去,也有厨师毫无顾忌,唯独担心孔雀内脏有毒。
“但似乎吃孔雀并不算什么忌。事实上,在我看来,吃孔雀这件事开始显得挺坦诚了……让孔雀走完了生命的轮回,从表演者变成了肉汤。”他把几块大小不一的孔雀肉舀到自己碗里,孔雀肉毛孔很粗大,骨头里有珊瑚一样的细细格纹。
沈恺伟在中国还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。比如冒险批发牛油果的阿姨;被他报道后成为网红的啤酒阿姨;一些食材情报——曾经只在周五出摊的大型自由市场,在那里你能买到最地道、最新鲜的羊肉;他走街串巷采访上海最后一代手工锅匠,把他们打造的铁锅留在自己的厨房里……
“我对周围的人感兴趣,一直睁大眼睛,从不同渠道寻找故事。”沈恺伟喜欢探出泡泡圈,走街串巷地寻找发生在中国街头巷尾的故事。他格外喜欢写工匠们的故事,因为觉得普通人在媒体和流行文化中更容易被忽视,“和马云、马化腾这些人相比,我自然更容易和普通人有共鸣,那些人简直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,而普通工人的生活我很容易想象。”
沈恺伟时常觉得,自己是一只脚在泡泡里,一只脚在圈外,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了,“对一些外国人来说,我太中国了;对许多中国人来说,我又太老外了。”时间久了,沈恺伟倒是反而生出一种使命感来。他说,自己有一个明确的使命,就是用自己和中国相关的有限的技能与知识,通过文章、书、视频,向西方传播他所看到的中国厨师、中国美食、中国饮食文化的宝贵智慧。
“中国人为什么需要外国人呢?”在沈恺伟看来,“我们易于把自己不了解的、从未见过的人妖魔化。我们很容易依赖刻板印象……以偏概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。”而每一个到达中国的外国人,都会在回家后变成“非正式外交官”,他们会向别人介绍这个国家,描述现代化城市和高铁、美食以及种种他们难忘的细节。“‘中国’不再让人感觉太抽象,不只是一个概念,而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地方,甚或是生活过、爱过的地方。”
为什么还要留在中国?沈恺伟说,在中国,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,没有到过中国与俄罗斯的边界,没见过黑龙江,没有开车穿过内蒙古平原,也还没来得及仰望高原上的寺庙……“许多城市要深入挖掘才能发现它的个性”。最近,沈恺伟去了西宁,遇到了一位会说青海话的美国老师,帮他融入了当地文化中。接下来他还预计要到四川,在成都和自贡写几篇报道,要去看看自贡的高级会馆菜和老百姓猛火猛油菜式的区别,“中国给了我很多收获,远比我应得的多。但我又贪婪又固执,还没玩够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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